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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的幽灵 ——莫奈晚期的惊恐和背叛

[日期:2018-08-09 22:47]   来源:  作者:建飞   阅读:40023

一、 一次意外

7月13日,我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溜达时看到了一幅尺幅不大的莫奈画作《睡莲》,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因为看过大量的美术馆,所以形成习惯,只有在我很喜欢的艺术家的作品前我才会多做停留,大部分艺术家的作品只能够用目光一扫而过。莫奈之前并不是我特别感兴趣的画家,虽然他在艺术史上也很重要,但我一直觉得他的作品有些“轻飘”,似乎不够有深度,所以我更偏爱马奈。美国的众多博物馆里收藏大量莫奈作品,大多情况下我只是从旁经过,并不会注意,但这次稍有不同。经过莫奈的作品之后,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停下了脚步,这完全是一次意外,只是一个突然的想法让我偶然停了下来,我站住了,似乎回忆了几秒钟。我倒退回这幅作品前,又看了看。印象里这副作品的构图和我前几天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美术馆看到的一幅莫奈的作品构图颇为相似,凭直觉,我觉得似乎有一点点不太对劲,但一下子又找不出原因。我翻开手机的图册,幸运的是,前几天在芝加哥学院美术馆看到的那幅作品当时拍了下来。我把手机举起来,视线与眼前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墙上挂着的这幅莫奈画的《日本桥》持平,两幅作品比较着看。确实构图、内容很相似,都在一个尺寸不太大的画布上描绘了一片池塘、水池上方的一座绿色的日本风格的小桥、水面上的睡莲和周围其它的植物。但某些东西开始在我脑子里发生化学反应,并产生一丝困惑,我仔细观察这两幅作品,想弄清楚引起我模模糊糊感受到的困惑到底是什么。

(7 月 13 日,我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看到了 1899 年莫奈的《日本桥》)(7月9日,我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美术馆看到的莫奈1900年的《睡莲池塘》)

二、 模模糊糊的不安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在美术馆里拍下每一幅作品都会同时把它的标签注释也拍下来,这样方便查询作品的信息。芝加哥美术学院美术馆里的那幅《睡莲池塘》的作品注释比较详细,它介绍说,莫奈在1890年50岁的时候搬到了巴黎郊外的维吉尼小镇,买了一大块地定居下来。3年之后莫奈在这里挖了一个池塘,在池塘上又建了一个日本风格的步桥,并逐步开始在周围种下各种植物,尤其是他很喜欢的睡莲。然后莫奈的余生一直到1926年86岁都生活在这里,并以池塘周围的景色为其创作的内容。而在1899年至1900年期间,莫奈以类似的尺寸类似的视角、同一内容(池塘、日本桥和睡莲)在一两年时间里画了相似的18幅作品。18幅!真是够多的。莫奈一直有这个习惯,比如他的《鲁昂大教堂》总共画了30多幅,要是我早就不耐烦了。

(2014年我在巴黎郊外维吉尼小镇上的莫奈花园中看到的与画面类似角度的睡莲池塘)

我仔细对比看着这两幅作品,墙上的这一幅是1899年(59岁)的作品《日本桥》,风格是标准的莫奈印象派的风格。画面整个是绿色调的,光线明亮,阳光对景色的影响较为明显,池塘的水面、小桥、睡莲在自然光线的照射下显得颇有生气,郁郁葱葱,阴影中植物的背光面稍微有一些赭色,水面上的睡莲点缀着一些白色和红色,但在画面中并不突出。整个画面的颜色比较清爽,气氛平静而舒缓。

然而另一幅,在我手机中所拍摄的4天前那一幅《睡莲池塘》,时间相隔1年,那是1900年莫奈60岁时的作品,同样的视角,类似的构图,季节也接近,同样的风景,但作品开始显现出某些不一样的景象,当时我没有注意到的画面的一些细节开始浮现出来,我突然觉得头皮开始有点发麻。

三、什么是印象派?

印象派是19世纪后半期至20世纪初期法国出现的一个艺术流派,莫奈是其中的代表画家,印象派名字的来源就是1874年印象派第一次展览中莫奈的一幅作品《日出·印象》。巴黎是当时欧洲艺术的中心,当时欧洲占主导地位的是以严谨、写实、规范著称的学院派“新古典主义”风格。而印象派对当时占主流的艺术风格形成了很大的挑战。在题材上,不像学院派主要描绘神话、战争、历史等宏大题材,以及为贵族画肖像画,印象派开始描绘野外光线下真实的自然,以及新兴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和休闲方式。在方法上,学院派主要在画室里作画,依靠严谨、立体、真实、逼真的写实手法,而印象派而更强调在自然环境中描绘对象,不再仅仅只忠实于对象客观的表面特征,而强调光线的影响。在艺术语言上,由于马奈的影响(马奈是印象派的精神领袖,但从不参加印象派的展览),则开始大量使用“平面化”的语言,不再强调立体化地塑造对象,而是开始偏重于笔触。

学院派和印象派最重要的差别是,学院派是为贵族阶层服务的,从题材到内容,一直到收藏,主要是为了满足贵族阶层的需求。但印象派在艺术上提供了新的方法和认知,并开始描绘大量新兴资产阶级阶层(包括中下阶层)的生活,它代表了新的美学倾向和观点,代表了新兴阶层的身份认同和新的美学观念的诉求,这也是印象派为什么有大量的重要作品都收藏在美国,当它兴起的时候欧洲的收藏家还未充分的认识到其价值,而美国的新兴资产阶级就开始大量的收购了。

莫奈及印象派画家在当时是一个对时代变化更敏感的群体,那是大变革的时代,他们对学院派的反叛代表了时代发展的新的趋势和未来,学院派尽管技术上炉火纯青,但观念上过于保守,因循守旧,对时代的变化视而不见,内心麻木,最终沉没在历史中。

四、一个幽灵的影子

我长时间的盯着手机里这件莫奈1900年(60岁时)的作品,慢慢发现这和我认识的莫奈不太一样,那种差异性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我意识到有点特别的不对劲,也许这里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某些隐情,似乎这幅画里隐藏这一个幽灵,一个令人痛苦的幽灵。

1900年,一年后的这件《睡莲池塘》,同一场景中,颜色、气氛开始出现很大的变化,画面中开始出现“大片的红色”。这“红色”完全不知道从何而来,完全没有理由,它们在树影中、栏杆和桥下的阴影中、花叶的背光处,甚至“漂浮”在水面上。那暗处的红色甚至有点脏,有一种血液的粘稠感。从画面上方倾斜下来,隐藏在暗影当中,混合着绿色,甚至有一些紫色,完全是主观的,和现实中的真实景象没有任何关系。笔触也不一样,似乎更加纷乱,使人觉得画面后的莫奈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同样的视角、内容的两幅作品,为什么相隔一年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在我原来的印象里,莫奈是一个在艺术风格上比较温和的画家,色彩亮丽、温和、柔美,作品丰富、漂亮、光线明亮且充满生机,但不是很吸引我,我更偏爱那些更有力量和更有爆发力、生命冲击力的作品,所以我会觉得莫奈有些“轻飘”,他不像马奈那样深沉(画面上常有大片的黑色调),对社会有更深刻的洞察力,作品具有更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但这一次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莫奈,1899年的《日本桥》完全符合印象派的原则,而1900年的《睡莲池塘》,与前一幅相比出现了某种更为激烈的情绪。这让我非常惊讶,要知道,这幅作品背离了 “印象派”的原则。

五、印象派、新印象派、后印象派的差别

印象派实际上是很讲究科学的方法的。在当时跟印象派有关的先后有三个艺术流派:印象派、新印象派和后印象派,三者之间在艺术观点上相差很大。印象派强调自然光线对室外的描绘对象的影响变化。莫奈就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每一天不同时间段内,对着鲁昂大教堂同时画14幅作品。随着光线变化而不断变换作品,就是为了研究在光线改变的情况下,物体(教堂)颜色、明暗的变化。而以修拉为代表的新印象派则利用当时新发现的光学和色彩学的理论,把画面上描绘的对象用纯色小色块以点彩的方法细密地排列在一起,从而追求更高的亮度。新印象派尽管方法不同,但其对光学等新的科学方法的应用,尚可以说是印象派的延续,而后印象派则完全不同。它在艺术观念上逐渐脱离描绘对象的客观性,走向艺术家越来越强烈的主观感受,主张用更纯粹的颜色、更激烈的笔触来表现艺术家更真实、更强烈的感受,比如梵高在作品中用旋转、扭曲的笔触和纯黄色描绘麦田,纯蓝色描绘天空,纯黑色描绘乌鸦。整体上后印象派是对印象派在艺术观念上的反抗和颠覆,所以后印象主义也叫“反印象主义”。

六、第三张作品的出现

7月9日,我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美术馆看到的莫奈1900年的《睡莲池塘》。7月13日,我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看到了1899年莫奈的《日本桥》,这两件作品让我发现了两个完全不一样的莫奈。我推测,1899年至1900年这期间莫奈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绝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出现如此大的变化。我的脑子里种下了这个疑问。一直到7月15日在费城美术馆我看到了莫奈的另一张作品,才部分解开了这个疑惑。

7月15日上午10点,一开馆我就进入费城美术馆。走进一个圆形大厅,习惯性的目光四下扫描了一遍,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张与原先那两张莫奈描绘日本桥和池塘的作品构图很类似的画作。我走到作品前,只看了一会儿,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但非常幸运的事情。国外的美术馆很多艺术作品(包括很多大师的作品)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保护,只是在地面标注一道线(禁止跨过)或有一道安全绳拦着,所以基本上每一个或几个展厅配备一位管理员,监护作品的安全。我正在看着这件作品,突然旁边的一位女管理员走了过来,轻声问,需要我给您提供一些作品的解释么?我愣了一下,连忙说可以,她声音缓慢地告诉我(幸亏如此,让我能连蒙带猜大致听懂她的意思):莫奈晚年不断重复这一作品主题,他的花园中的睡莲、池塘和日本桥。但是因为印象派的画法,莫奈一直注重观察阳光,这对莫奈视力影响很大,导致晚年得了眼疾(当时没有听清楚,后来查明是白内障),看东西越来越不清楚。但是莫奈非常热爱绘画,一直到死都没放下画笔,然而由于其视力越来越坏,看东西模模糊糊,莫奈的作品风格后来出现了很大的变化。莫奈晚年做了白内障手术(我后来查到是在1923年83岁时,去世前3年,而且只做了一只眼),视力恢复了一些的莫奈看到他在患了白内障时期的一部分作品大为震惊,无法相信这是自己所画,亲手毁掉了一些画作。幸运的是他的家人瞒着他保留下来了一部分,才得以让我们今天看到。我现在眼前看到的就是属于这其中的一件。

(7 月 15 日,我费城美术馆看到了 1918-1926年之间 年莫奈画的《睡莲和日本桥》,这幅画标注的作品创作时间应该不准确,1923年莫奈做的白内障手术,这件作品不会在1923年之后创作) 这是一件令我震惊的作品!如果凭借以前的印象,我几乎完全无法辨识出这属于莫奈的作品。这更像是一幅抽象的画作,画面中的所有物体都融合在了一起,难以识别。只能模模糊糊地能大致分辨出一些日本桥的形状,它依旧跨越在水面上,但是所有的细节都模糊不清。池塘、水面、睡莲、其它的植物都消失了,它们纠缠、混杂在一起,都变成了各种笔触。画面再也不是我们所熟悉的莫奈的平静和悠闲,众多的笔触扭动着,暗红色、深绿色、不同程度的黄色,甚至还有浅紫色和普蓝色,相互穿插和缠绕。这倒是更像一件梵高(后印象派)的作品,但是没有梵高颜色的纯度,多了一分生命的浑厚和复杂。

这件作品和女管理员的解释帮我解除了很大一部分困惑,晚上回到住处,我又查了一些资料,大致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1, 莫奈患眼疾的时间我推测很可能是在1900年。我没有从网上查出具体时间。我的理由是之前1899之前的作品仍保持了印象派的风格,而1900年开始出现的部分作品却展示出了 “表现性”更强的艺术观念。

2, 白内障对莫奈影响或许是些间断和反复的,因为1900年之后的作品仍有一些还保留了之前含蓄的风格。

3, 系列《睡莲》作品中出现的大量紫色是因为莫奈眼睛内的黄色内障导致莫奈无法分辨紫色和蓝色,这解释了我对莫奈画面上水塘中漂浮的大量紫色的疑惑。

4, 莫奈晚期作品画面上出现了大量不准确,现实中毫无理由的颜色,诸如阴影中大量的暗红色,水塘中的大片紫色。画面内容甚至不可辨识,然而作品却依然非常感人,这证明颜色对于一幅真正有价值的绘画并不是最重要的,具体画什么也不是最重要的,好的画家从来不会满足于表现事物表面的样子。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的生命状态、对时代变化的敏感、认知能力的体现,而只要艺术家的生命状态保持的很好,对生命的体验和认知很丰富,那画什么都是“对”的,画面上是什么颜色都不在重要。

5, 白内障对莫奈艺术的影响毋庸置疑。莫奈在印象派的风格成熟之后(以1872年32岁时画的《日出·印象》为标志),作品分为两个阶段:1900年之前保持印象派风格的作品和1900年之后与印象派风格不一致的作品,尤其是晚期莫奈所画的超大尺幅的《睡莲》系列作品(现收藏在巴黎橘园),可以说是莫奈最重要的,成就最高的作品。

(巴黎橘园美术馆内收藏的莫奈最重要的晚期巨幅作品《睡莲》,网络图,我去的时候没让拍)

(除去巴黎橘园的《睡莲》作品之外,最好的《睡莲》作品可能就在美国,这是7月20日我在纽约MOMA看到的三联画总长约12米左右莫奈在1914-1926年之间创作的《睡莲》)

(7月11日我在克利夫兰美术馆看到的宽约4米莫奈晚期的《睡莲》作品之一,请注意画面上方大片的紫色,那是莫奈白内障所造成的无法识别紫色和蓝色所形成的原因,水面上是不会有这么多紫色的。)

(7月8日我在圣路易斯美术馆看到的宽约4米莫奈晚期的《睡莲》作品之一)(7月7日我在纳尔逊美术馆看到的宽约4米莫奈晚期的《睡莲》作品之一,实际上圣路易斯美术馆、克利夫兰美术馆和纳尔逊美术馆三件莫奈晚期大幅《睡莲》连起来又是一件和MOMA一样的长约12米的三联画《睡莲》,都完成于莫奈生命的最后的十几年中。)6, 莫奈晚期得白内障之后,其艺术的方法论开始有违于印象派的理念。之前画面中的阳光变得不再重要,对象的轮廓模糊不清,科学地观察对象的方法消失不见,笔触变得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主观,个人的情感在画面中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大,开始取代科学认知的方法。莫奈越来越像一个后印象派画家。

7, 莫奈晚期的一些风格最激烈的作品,画面内容消失,强烈的笔触,颜色扭曲纠缠在一起,情绪躁动(甚至有些狂躁),这些带有一种毁灭的倾向性,是莫奈最不寻常的作品,与莫奈大多数平缓、安宁的作品形成强烈对比。这些作品与莫奈原来印象派的风格不仅是不同,而且是对立的。这种现象被我称之为“莫奈的幽灵”。

(7月20日我在MOMA看到的莫奈在1920-1922年间绘制的《日本桥》,1923年莫奈做的白内障手术,这件作品应该也是被家属保存下来的作品之一,从风格上判断,这件作品和我在7月15日费城美术馆看到的那件莫奈的《日本桥》属于同一时期的创作,也属于“莫奈的幽灵”)

(7月25日我在波士顿美术馆看到的莫奈在1900年创作的《睡莲池塘》,和我在7月9日芝加哥美术学院美术馆看到的也是在1900年创作的《睡莲池塘》极为相似,风格尚没有达到1920年创作的状态。)

七、 莫奈的幽灵是一种自我的背叛么?

印象派在1874年到1886年12年期间总共举办过8次展览,而在这8次展览中莫奈只参加了5次(第5、6、8次展览没有参加)。缺席了3次的莫奈给出的理由是,他认为有些画家背离了印象派的原则而拒绝参加(也有另一个说法,有两次莫奈参加了学院派主导的沙龙展,与德加产生分歧)。但莫奈作为印象派的领袖,他对印象派原则的坚持使他很难容忍其它画家对印象派原则的背叛。《然而,吊诡是,最终背叛印象派原则的其实恰恰是莫奈自己,这让他被自己吓到了。这个幽灵让莫奈极力否认,并希望通过毁掉作品的方法抹除它的痕迹。

莫奈的幽灵是一种自我的背叛么?

不,并非如此。从19世纪下半期到20世纪中期,整个现代艺术的角度来看,这恰恰是合乎逻辑的,是现代艺术内在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只是莫奈自己没能认识到。

八、 现代艺术的原则

19世纪中叶开始,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快速发展,欧洲进入大变革的时代。现代艺术开始逐渐发展,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强调人的“主动性”,这是商业经济发展带来的必然结果。同之前的古典主义艺术不同,现代艺术强调主动认知的能力,强调批判和反省的能力,而不是被动的反映这个世界。与传统社会静态社会不同,现代社会是一个动态社会,是一个流动的,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这就意味着印象派一旦挑战和质疑了学院派的艺术观点和方法,它就不会是静止不动的,必然有新的艺术潮流和艺术观点来质疑和批判印象派,这就意味着后印象派的产生(梵高、高更、塞尚对印象派原则的挑战),以及现代主义艺术运动中不断涌现的野兽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形而上画派、至上主义、构成主义、风格派、抽象艺术等等,这些一个超越另一个的艺术潮流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

这个在艺术上更为激烈、更为癫狂、更为自我,让莫奈难以接受的“幽灵”,实际上预示了现代艺术发展的未来可能和方向,那意味着“人”主动对自我的不断突破。

九、 “本我”的觉醒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当莫奈患了白内障,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东西,这就意味着再画画时他的“意识”和“理性”越来越不能掌控自己的行为,相反,莫奈的“潜意识”就会越来越多地在作品中浮现出来。被遮住眼睛的莫奈就不再是莫奈了么?不,那是另一个潜藏的,更多地由潜意识支配的莫奈。

当莫奈1923年在一只眼睛做了手术,视力有所恢复之后,他对之前部分作品的恐惧和抗拒,导致了莫奈和一个幽灵之间的战争,一个是意识清醒的莫奈,另一个是隐藏在潜意识当中,只有在视觉看不清楚的情况下才被释放出来的幽灵。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的部分,是生命的冲动和欲望的本能。它是人出生时就有的,是被压抑、被排斥的非理性的、无意识的生命力和驱动力。“自我”是人的理性部分和自我把握,而“超我”意味着人的社会化的道德追求。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莫奈晚期在视力几乎看不见的情况下,生命的本能冲动和强烈的生命意志变得更加活跃,从而在画面上表现出“本我”的觉醒,对“自我”的理性成分的反抗和对“超我”的道德规范的超越。

十、透纳对莫奈的影响

由于遇到了这三幅莫奈的作品,在之后的美国之行中观看美术馆时我就特意加以留意。后来看到的莫奈的作品基本都符合这个规律,但是我又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我在7月25日波士顿美术馆和7月26日耶鲁英国艺术中心中看到比莫奈大65岁的19世纪英国画家透纳的作品时突然注意到,透纳也画过很多描绘日光的作品,而且这些作品对光线、空间的表现和莫奈知名的作品《日出·印象》 颇有相似之处。我赶紧查了一下资料,1871年普法战争爆发,莫奈到英国去躲避战祸。1872年莫奈回到法国,年底在勒阿弗尔港画出了《日出·印象》。在一年前的英国行程中莫奈很可能看到了透纳的作品,也就是说莫奈很可能受到了透纳的影响。这种推测不仅仅是因为《日出·印象》对光线和气氛的处理与透纳的作品很有几分相似,而且是因为透纳是一个对现代艺术产生了很大影响的艺术家。

(莫奈在1872年的画作《日出·印象》,网络图)

(7月25日我在波士顿美术馆看到的透纳在1840年的作品《奴隶船》,莫奈的《日出·印象》在画面处理上与之有相似之处,应该是收到了透纳的影响,之前很少有画家具有类似的艺术语言和画面的处理方式)

透纳在19世纪的欧洲艺术史中,是古典主义时期在艺术语言上最有现代精神的画家,他的艺术理念是非常超前的。在当时几乎所有画家还被束缚在在古典主义的陈旧观念中,透纳在作品中运用流动的笔触、极强的形式感、抽象的意味、强烈的情感表现海面上的空气、光线和海浪,最早体现了现代艺术的风格,预示了后来现代艺术中种种艺术运动,比如印象主义、表现主义和抽象艺术的产生。而莫奈应该也是被他所影响的重要艺术家之一。一个艺术家不但自己在艺术史上成就斐然,而且还能够对后世艺术史上其它重要的艺术家持久地产生影响,这种艺术家堪称“伟大”。透纳应该是英国艺术史上20世纪之前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画家。

十一、艺术是人性的释放

莫奈的“幽灵”也许说明,对一个艺术家而言,那些充满冲突、更为真实、更具探索意味、更有挑战性、包括具有颠覆自我精神的作品,可能具有非常的价值。这次美国之行的结果之一,让我喜欢上了莫奈。一个也许更为真实的莫奈,一个被莫奈在清醒状态下压抑着的“潜意识”的莫奈,一个在作品中所体现出来更多的矛盾、冲突、挣扎、纠结,以及激烈与放纵的莫奈。

现代艺术侧重于展现人的生命真实的状态,而艺术是无法伪装的。莫奈之所以在视力有所恢复之后变得惊恐,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更接近本能和生命冲动的“本我”,这让当时的莫奈无法接受。莫奈自身的知识结构限制了他对自我的认知,使得他自己无法理解在他身上所产生的这么大的变化的原因。然而从历史的角度看,莫奈风格的晚期突变是完全合理的,它预示了此后艺术史发展的趋势(对后印象派的风格的启示以及二战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产生都有影响)。这种晚期风格的突变是莫奈不断深入的生命体验自然发生的结果,但却是莫奈自己的理性无法完全认识到。或许这也是艺术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

我一直认为,艺术是人性的释放,而不是囚笼。

加一个小插曲,如果你看到一个艺术家(尤其是一个好的艺术家)在随意丢弃他不满意的作品时,你要留意,也许这里面隐藏着一些当时不满意而事后看起来有价值的东西。我父亲在54岁就去世了,我后来在整理他的废纸堆中发现了一些尚未完成的、充满实验性的、被丢弃的水墨人物头像作品,现在来看,这些作品语言单纯而强烈,是一种新的艺术语言的尝试,很有价值。当然并不是都是这种情况。

李飒

2018年8月1日于罗马湖畔